在黄昏与影子之间:《大师与玛格丽特》的魔幻现实

In the pantheon of twentieth-century literature, few novels combine the sardonic gaze of satire, the vertigo of magical realism, and the aching lyricism of Romanticism as audaciously as Mikhail Bulgakov’s The Master and Margarita. Set against the granite façade of Stalinist Moscow yet soaring into biblical antiquity and metaphysical twilight, the book refuses to let good and evil rest in tidy antitheses. It asks instead how comedy may expose terror, how love might survive in the penumbra between light and shadow, and what measure of peace remains for the artist who cannot—or will not—court martyrdom.

后排提示:本文评含有大量剧透。


“其间幻与真、善与恶、灵与肉的交织与碰撞,彰显了作品的社会主题和哲理内涵,并以启示录的语境向人们发出强烈的道德呼唤。” –《大师与玛格丽特》译者高惠群

高惠群的评语揭示了《大师与玛格丽特》的形而上基调:作品以魔幻现实主义书写审判、救赎与超越,并借俄式幽默与宗教寓言的结构重新界定“正义”与“安宁”。

人性、爱情、公正与善恶的主题,魔幻现实的时空观与透视法则,以及多层叙事结构,共同构成伟大文学的核心。《浮士德》亦具此范式;而能将这些元素与苏联的自然与人文融为一体,则唯《大师与玛格丽特》独树一帜。

小说采用双线叙事结构:一线设于1930年代的莫斯科,撒旦化名“沃兰德”携随从现身人间,以一系列荒诞而讽刺的事件揭露苏联社会的虚伪与畸形;另一线则为“大师”创作的历史小说,描绘了彼拉多与耶稣之间的哲学对话与内心挣扎。在小说尾声,两条线索巧妙交织,大师得以完成作品补尾,彼拉多获得解脱,而他与玛格丽特也被赋予了“安宁”的归宿。

俄式幽默与浪漫

本作品具有俄国文学作品的俄式幽默性和俄式浪漫性,魔幻现实主义的内容又进一步增强的这种幽默感和浪漫感。

举两则短小片段为证

“斯乔帕动了动脚趾头,知道自己是穿着袜子的。又哆嗦着伸手摸摸大腿,想确定一下是否穿着裤子,结果他不能确定。” “三十一号住户的报告中有一段极具艺术震撼力的文字,描写了装在上衣口袋里的饺子如何被人盗窃的过程。还有两份报告声称要自杀,一份报告承认秘密怀孕。”

冗长叙述间偶尔一笑,可大幅提升阅读张力(阅读体验);笑料之下潜藏的是对于体制荒诞的温柔怜悯,以及对人性悲剧的默默目睹。

“大地迎面升起来,刚才还是黑糊糊的一片,此刻则呈现出它在这月明之夜的种种奥秘和美。它迎面来了,玛格丽特已经闻到了一阵森林新绿的气味。她掠过了一片浓雾,下面是露水瀼瀼的草地,然后又飞过一个池塘,听见青蛙在底下合唱。远方传来了火车的隆隆声,不知为什么,这声音使她心情非常激动。她很快看到了那列火车,像只毛毛虫,爬得很慢,不住往上面喷着火星。玛格丽特超过了火车,又飞临一泓如镜的水面,看见另一轮明月涵泳其中,她飞得更低了,她的脚几乎碰到了那些高大松树的树梢。”

想象苏联的自然与工业景观,是不是很酷很美?

撒旦:你们负责现实,我负责魔幻

作为被认为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的《大师与玛格丽特》,不同于《百年孤独》的日常奇迹式魔幻,而是构建了一种“神学寓言”式魔幻世界:撒旦既是上帝的执行者,又是道德秩序的调和者。他制造混乱,是为了照见现实之病;他给予救赎,是以“安宁”代替“光明”,赐人一种降格的天堂。

直至第 13 章“大师”方才登场,之前十二章的莫斯科篇几乎全由撒旦及其随从的恶作剧构成,在无神论的苏联中心制造层出不穷的灵异。此举既令读者适应撒旦的行事逻辑,也为后续主人公的出场与场景──如撒旦沃兰德的公寓、大师与玛格丽特的会面──奠基。

“对于熟悉五维空间的人来说,随意扩大住房不过是小菜一碟。甚至可以说,尊敬的女士,要多大就能有多大!”

沃兰德以近乎科幻的魔法随意扩张房屋,仿佛开启虫洞;这些从恶人手中夺取的空间最终又尽数焚毁。

更关键的是,上部的混乱与丑陋与下部的秩序与唯美形成鲜明对照:撒旦只需轻轻点拨,众生阴影便自我扩张,使莫斯科化作闹剧熔炉——最正常之处反倒是精神病院与玛格丽特的寓所。待处理大师与玛格丽特的命运时,他又显得周密从容。玛格丽特在夜晚飞越莫斯科上空时,带来的那种兴奋、宁静、自由、清爽的感觉,没有前面热烘烘乱糟糟的事件承托,是体现不出来的。

天堂与地狱之间,唯有安宁与自由

在接近尾声时,作者花了一些笔墨去写这样一幕:马太向撒旦传耶稣的请求,要求撒旦把大师和玛格丽特带走。

“他看了大师的作品,”马太说,“请求你把大师带走,赐给他安宁。恶魔,这事还会让你为难吗?” “没有事情能难住我,这你知道,”沃兰德答道,沉默少顷,又说:“你们干吗不带上他同去那光明世界?” “(Он не заслужил света, он заслужил покой, – печальным голосом проговорил Левий) 他没有配得上光明,他应得的是安宁,”马太悲切地说。

读至此,我与撒旦同样追问:为何大师与玛格丽特无缘“光明世界”,而需由撒旦引领?“他没有配得上光明,他应得的是安宁”何以成立?高惠群的译文“他不该得到光明,他只该得到安宁”更添疑惑。

理解这句话的微妙含义得从原语言出发:“заслужил”为过去完成时动词,通过服务(广义的 付出)而得到某物,配得、应得,阳性。“光明” 意味着耶稣所代表的绝对善与极乐的领域。安宁,这里是位于撒旦势力范围,介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的世外桃源。

换言之,大师未能配得“光明”,因为他焚毁手稿、放弃艺术使命,与耶稣或彼拉多的担当不可同日而语;而  “安宁” 正好满足他与玛格丽特远离尘嚣的愿望。既无求于“光”,便只蒙“静”。

俄国结构主义批评家加斯帕罗夫(Mikhail Gasparov,Гаспаров Б. М.)指出,这句判词实际改写了普希金名诗《是时候啦》中的名句  “世上本无幸福,唯有安宁与自由”

“На свете счастья нет, но есть покой и воля — Александра Сергеевича Пушкина. Пора, мой друг, пора!

加斯帕罗夫进一步指出,大师的“别墅”位于撒旦管辖的维度,配有舒伯特音乐、烛光与永恒黄昏——一种美学化但仍属“阴影界”的安居所。这进一步证明了光明的缺席,也折射出布尔加科夫对20 世纪知识分子处境的悲悯: 创作者若缺乏殉道式勇气,只能获准在“影子帝国”里保全自我

那么,“光明天堂”真为至善之境吗?且听撒旦对马太的讥讽:

“可是你不得不承认现实,”沃兰德撇嘴冷笑道。”… 劳驾你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不存在恶,你的善有什么用?如果地上的影子都消失了,大地会是什么样子?影由物和人而生。例如我这把剑的影子。凡树木和诸生物皆有影子。难道你妄想剥光地球,扫除一切树木和生物,去欣赏一个光秃秃的世界吗?…“

我还挺喜欢大师与玛格丽特的结局,永恒黄昏的音乐别墅听起来真的很棒!


参考文献

[1] 布尔加科夫 著,《大师和玛格丽特》,高惠群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5年。

[2] Булгаков, Михаил Афанасьевич.  Мастер и Маргарита.

[3] Мастер и Маргарита — Википедия. https://ru.wikipedia.org/wiki/Мастер_и_Маргарита.

[4] Гаспаров Б. М. Литературные лейтмотивы: Очерки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XX века. — М.: Наука, Издательская фирма «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93. — 304 с.

[5] Howard, James. “The Master and Margarita Chapter 29. The Fate of the Master and Margarita is Decided.” LitCharts. LitCharts LLC, 11 Jan 2019. Web. 11 Jul 2025.

附录:更详细的主线剧情

大师与玛格丽特的两条主线(剧情总结大量参考了维基百科《大师与玛格丽特》词条俄文版,笔者原本尝试自己总结,后来发现这个写的更好,于是在其上修改):

主线一:20世纪30年代中期的莫斯科,撒旦降临人间,和他的助手们在莫斯科引发了一连串恶作剧和神秘事件,把文娱界搅得天翻地覆。“读者从现实世界的哈哈镜中看到一桩桩荒唐怪事、一场场诡诞景观、一个个被偏见、盲从、贪婪和怯懦所扭曲的人物”。

于此同时,小说的主人公大师,在秘密爱人的帮助下创作彼拉多的小说完成后,遭遇了首都文坛的冷遇,不仅出版屡遭拒绝,还受到报刊围攻。无法承受压力,大师将手稿扔进壁炉烧毁;此后他被捕,历经苦难,最终落入悲惨之所。

对于玛格丽特,大师的秘密爱人,心上人的失踪成了一场悲剧。有一天,她承认自己愿意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只为知道他是否还活着。这位因未知而备受折磨的女人的愿望被听见了,撒旦的助手将一瓶神奇的膏药交给她。玛格丽特接受了撒旦盛大的舞会上担任女王角色,化身为女巫,并在夜晚飞越城市奔赴舞会。她最深的愿望得以实现:撒旦安排她与大师重逢,并归还了那本被烧毁的小说手稿。

主线二(大师的作品,与主线一在书中穿插讲述):数千年前的耶路撒冷,犹太总督彼拉多面前带来了被犹太公议会判处死刑的被告耶稣,理由是他对凯撒政权表现出轻蔑。在与耶稣的对话中,总督意识到这是一位游方哲人。耶稣对人性本善、真理、政权的见解引起了彼拉多的兴趣,但总督却无法拯救耶稣免于刑罚。得知犹大因出卖耶稣而获得报酬,彼拉多命令秘密卫队长阿夫拉尼将叛徒除掉,找到了马太,成为了耶稣的信徒。

主线一和主线二在小说的结尾汇合:撒旦安排现实中的大师和玛格丽特服毒自杀,并带着他们见到了彼拉多。大师给小说补充了结尾,释放了(被囚禁在某种结界里的)彼拉多,让他与耶稣重聚。而大师和玛格丽特走向了撒旦给他们安排的美好永恒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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